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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身边有奸人。”一个念头顿时浮了出来。高太后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但哪怕在陈衍面前,她也不肯表露分毫,只淡淡说道:“你去召赵仲璲,我要见见他。”
陈衍迟疑了一下,看了高太后一眼,小声回道:“娘娘,景城郡公现在在睿思殿。”
“桑充国、程颐究竟是怎么个好法,朕倒想听听堂兄亲口说说!”虽然外界忧心忡忡,但睿思殿内的赵顼,因为治疗调养得当,病情反而有了好转。此时,赵顼已经没有了初时口吃的症状,不过说几个字还会停顿一下,吐字也还有点含混不清,但一双深陷的眸子中,却似有一团炙热的怒火在燃烧着。
赵仲璲避开了皇帝的目光,“桑充国、程颐负天下大名十余年,此二人,品行、学问、声望皆上上之选。明代遗贤,是宰相之失。官家虽不能用,何不留予子孙?臣以为,以此二者辅东宫,必能使东宫亲贤臣远小人,成为一代明君。”
“明代遗贤?”赵顼哼了一声。
赵仲璲上表推荐桑、程,固然是听了士字辈的几个子侄的建议,宗室中都说太后属意此二人——他儿子甚至言之凿凿,说是某位国公曾经亲口说,听到太后夸赞桑、程,众人都撺掇着他来担这个头。但另一方面,赵仲璲参预宗正寺事务,免不了要管理宗学,桑、程之名声、品行,自然是如雷贯耳。他亦不比寻常宗室,别人在这等事上,只能干着急,而他论亲论贵,都是可以说说话的。而且,纵然因为多管闲事被皇帝驳斥了,却到底也是在未来的皇帝那里立了一功。在他看来,以桑、程二人的资历,做资善堂直讲,是断无不许之理的。因此这才当了这出头鸟。却不料皇帝竟如此不喜桑、程。但赵仲璲的这些私心后面,却也未始没有公心。他本人亦相信推荐这二人于社稷有益无害。因此皇帝虽然不悦,他却并未乱了方寸,并不肯便此退缩了。
他腾地跪了下来,朗声道:“臣有肺腑之言,敢陈于官家面前——太子年幼,若以朝中大臣于资善堂讲读,此一派说此一派的道理,彼一派讲彼一派的注疏,于东宫实有害无益。若其只顾了互相倾轧、争宠,于太子又有何益?桑、程虽是布衣,然盛名布于天下,且皆讲学十余年,亦有当师傅的资历。二人为人刚直,又脱于党争之外,实是极难得者。官家若要为太子寻师傅,舍此二人其谁?臣愿官家三思之。”说到这里,他略迟疑了一下,一咬牙,又继续说道:“且……且,官家若是有不讳之事,太子也须得有得力之人扶持。桑、程二人乃当世大儒,实为天下清议之领袖。二人虽为布衣,而门生遍于天下。得此二人在东宫,储君之位,谁得动摇?汉惠得商山四皓,而高帝知人心之向。伏乞官家三思之!”
他说完这些话,已是汗流浃背。这已是挑得极明了,桑充国、程颐,是决计当不了权臣的,但是凭其声望与影响,若争取到太子一边,对于太子巩固大位,将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但他说出这番话来,却已经是身不由己地卷入了宫廷斗争当中。一个宗室,哪怕是宗正寺卿,对于皇帝的家务事,也不应当知道得太清楚了。揣着明白装糊涂,是长寿的第一要诀。虽然身上都流着太宗皇帝的血,但君臣之隔有若天壤之别。赵仲璲心里一面是对自己强出头的悔恨,一面是对未来命运的忧惧,二者交杂在一起,全身都不由得微微地颤抖着。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赵顼亦没有听不懂的。他身子还是有些不灵便,斜靠在榻上,半睁双眼,静静地看着赵仲璲。半晌,方缓缓说道:“堂兄忠心可嘉,却是想左了一些事情。我家立国已久,人心早定,用不着什么商山四皓来示人心向背。且六哥位份早定,还有何人敢妄加觊觎?朕让堂兄代管宗正寺,是盼着堂兄以德治家,以正道服人。祖宗得此天下,是由天命德化,非是由权术算计。天命若在六哥这里,凭谁也夺不去;天命若不在六哥这里,费尽心机也守不住。朕用不着什么桑充国、程颐!”
“臣糊涂,臣糊涂!”赵仲璲忙不迭地叩头请罪。
“朕看堂兄不是糊涂,而是太明白了。”赵顼吐词含混,语气却尖锐得象把利刃,“朕还没死,这大宋江山,作主的还是朕!堂兄莫要想得太远了。”
“官家……”
赵仲璲话未说完,便被赵顼打断,“这么些年来,堂兄每年四次奔波于两京之间,祭祀祖宗,从未出过半点差错,也算是劳苦功高。但太忙了,看来也不是好事——朕想,宗正寺的事,堂兄暂时不要管了,还是好好读读圣人的书……”若非看在濮王赵宗晖的面子上,赵顼早就将赵仲璲赶到西外宗正司去了。
赵顼并不知道高太后亦是被人利用了。他不欲桑充国、程颐当赵佣的师傅,自然也有他的考虑。白水潭学院势力越来越大,迟早有一天会成为朝中一股极庞大的势力。他不可能解散白水潭学院,皇帝也有他做不到的事情。但他却不愿意因桑、程为太子师,而助涨白水潭的声势。在赵顼看来,反而应当给其余的学院适当的扶持,以防止一家独大。所以,在最近几届殿试中,他甚至有意提升嵩阳、应天府书院的进士的名次。此外,赵顼对桑充国的印象很一般。十余年前的事情,赵顼当然不可能老记在心上,桑充国说到底不过一介布衣而已。他甚至淡忘了是什么事情,然而在心里却留下了一个坏印象,这让他下意识地生出排斥的心理。至于程颐,皇帝了解甚少——他从未读过程颐的著作,但赵顼却记得程颐的哥哥程颢,他也并不是太喜欢程颢。更何况,“皇太后属意的人选”,这种传闻让赵顼感到极不舒服。
所以,他宁可从馆阁中找几个饱学之士去做资善堂讲读。
然而,不管当事人有何想法,赵仲璲的奏折到底已经成为了离弦之箭,难收覆水。汹涌澎湃的暗流,仿佛找到了一道口子,哗地便喷射出来。高太后的真正意愿,没有人知道——人们知道的只是赵仲璲的奏折,与那个逐渐传扬开来的流言。对于高太后的这个“想法”,士林交相称誉,百官纷纷上表称许。在他们看来,桑、程为资善堂直讲正是众望所归,高太后的这番见识,更显出她一贯的贤明。虽然朝中也有人反对这道任命,但人数太少,理由乏力,相比而言,全然不能成气候。白水潭巨大的影响力,在此时充分体现出来——在白水潭,依然有着“学而优则仕”的传统,桑、程被荐为资善堂直讲,位份虽低,但却格外的荣耀。不仅白水潭出身的官员对此大唱赞歌,朝中的百官,更是跨越派系纷争,纷纷上表支持,生怕落后。从来人情都是爱锦上添花,许多纵使心里不以为然,或者心怀嫉妒的人,这时候亦都不免要违心要附和一下。
吊诡的是,虽然朝野称赞,几乎没有什么有力的反对者,又有“太后的属意”,但皇帝却似乎一直病得厉害,连替皇太子选师傅这等大事,也搁置着迟迟没有处理。
便在这闹腾腾的朝局中,汴京东城之外的一个渡口边,两个老人对坐在一座简陋的草亭之中,以两杯浊酒,互道离别之情。三朝元老,太傅文彦博要从此地出发,离开这天下最繁华也是最纷扰的所在,去应天府怡养晚年。在城门之时,他便谢绝了前来送行的门生故吏、亲朋好友,但司马光坚持要送他到渡口之前,文彦博却无法拒绝。因为他心里十分明白,这一去,二人此生也许便再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这既是生离,也是死别。而文彦博心里也有许多放不下的记挂,想在临行之前,托付给司马光。
“文公,便不能为天下稍忍片刻?!”几杯酒下肚,司马光亦忍不住抱怨起来。国事艰难至此,政局偏偏还动荡不安,朝中吕惠卿打而不倒,石越居心叵测;宫中皇帝重病,太子年幼,偏偏还有个贤王在那里虎视眈眈,更兼太后与皇帝母子猜疑,在这个当儿,司马光亦不免深感独木难支。偏偏文彦博居然在此时撂挑子不干了。他心里的苦闷,更能与何人说?
“君实,我是不得不走啊。”文彦博涩声苦笑着,“皇上是有为之主,我以老朽之身,久居枢府,于皇上而言,实乃是不得已。当初新官制推行,兵部权重,枢府若无老臣镇守,两府对掌大柄便成一句空话。其后军制改革,裁汰老弱,整编禁军——君实当知道,我开始是反对的,我担心兵骄已久,仓促为之,唯恐生变。但皇上与石子明辈锐意为之,让我居枢府,亦不过是愈借我的那点虚名,来镇压人心。我知圣意不可变,又恐由他人为之,激起兵变,于国家不利,这才勉为其难。不料这一做,竟做了十年。君实熟知国朝典故,想想国朝有几个臣子,能一掌密院十年之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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