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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惠卿能肯定的是,《永徽律疏》的确是宋代法令所本,唐康、田烈武等人之事,本来便会得到人们的同情,即便判决从严,皇帝也可能会特敕——更何况而今石越言之凿凿!吕惠卿相信,若换一个场合,给他时间,可以从容翻查法典,询问下属,他未必不能找到对唐康等人不利的疏议甚至是判例来,但现在,就这个问题与石越再纠缠下去,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便算是他擅发禁兵之罪可议,但他擅杀叛卒数千,又当如何?”转瞬之间,吕惠卿就决定转移战场。
“这数千叛卒依军法当斩!敢问相公,主将捕得叛兵,不可以军法从事么?难道千里之外,还要请示枢府、卫寺而后杀?李浑既是军法官,便当有便宜行事之权。大宋的军法,处置违法之将士,是依阶级定,非是以人数定。叛卒中阶级最高者不过一副指挥使,无论唐康、田烈武、李浑,都有权处置。章大人做过卫尉寺,不知某所言当否?”石越心念一动,便已决心把章惇彻底拖下水来。
章惇没料到石越这一手,饶是他再果决,也不由愣了一下。石越的话,的确是说不出什么不是,依宋朝的军法,区区一个副指挥使犯下这样的大罪,休说唐康还是六品官,就算是李浑这个营一级的军法官,也可以立斩以闻。对于军法官而言,他们的处置权力,的确是针对对方的阶级,而不是对方的人数。一个士兵犯军法,他们有权处置;十个士兵犯军法,他们同样也有权处置……要说便宜行事杀了,似乎的确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雄军二军兵变叛乱,杀害长官,屠杀平民,可以说证据确凿。依石越这么一说,他的确是有权“便宜行事”的。但是,依常理而言,这其中却透着不对劲,毕竟那是数千人的规模!以唐康与李浑的身份,怎么可能随便决定数千人的生死?若说他们没有越权,怎么说都透着别扭。
不过这个时候,章惇已经不可能站在“是非”一边,而只能别无选择的站在“利害”一边。就算心里认为石越是在诡辩,他也必须声援他。
“以军法而言,确是如此。”
“况且,纵是有罪,亦不过贬官而已。唐康又有何必要为脱小罪,而犯欺君之大罪?”石越一得章惇肯定的答复,便立即接口,将焦点引回来,绝不给众人缓过神的机会,他的这句话却是极有道理的,就算把唐康、李浑之罪等同于杀降,前线将领杀降、甚至滥杀敌国的无辜百姓,虽然条文上罪责不轻,实际上却从来没有判过重罪的。
“下官敢以人头担保,唐康、田烈武辈皆是忠臣义士。其言可信。”事已至此,章惇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投下重注,石越的立场已经说明,他顺手便抛出杀手锏:“下官已替唐康将他有关西南之奏折递入禁中。益州路此时到底是何种局面,下官以为非要查清不可。益州腹地不稳,而欲使大将建功于外,岂非缘木求鱼?况若果真川峡大乱,诸公谁能担此罪责?”
“章大人所言甚是。”文彦博根本不再给吕惠卿说话的机会,马上接口道:“益州路局势,朝廷定要了若指掌才行。方才李大人担心叛夷与盗贼里应外合,想来李大人亦是知道益州盗贼猖獗?”
老谋深算的文彦博又将皮球踢给了李宪,逼他表态。这显然是天平上一颗份量其重的法码。李宪不由暗暗叫苦。宋朝的宦官,地位与任何一个朝代都有所不同。若说他们没军权,他们的军权甚至重于晚唐——宋朝的宦官常常为统军大帅,节制方面;若说他们不能干政,可许多的宦官俨然便是行政官员,工程水利乃至地方行政司法,都有他们的身影;此外掌管帝国的府库,采购各种物品,更是他们经常要做的事情,在熙宁以前,对于朝廷究竟有多少钱这种事情,也许宦官们知道得比三司使更清楚……但是,如此种种,却丝毫不能代表宋朝的宦官有多高的地位。李宪尽管常年统兵在外,称得上一方诸侯,但若皇帝要他死,遣一书生持一纸诏书,他就只能自尽。宋朝的制度,以及士大夫阶层整体的强势地位,已然决定了大宋的宦官们,也许可以依靠自己的才能与机遇在这个体制之内取得让许多士大夫都为之眼红嫉妒的高位,并且对朝局发挥着自己的影响力。但是做为一个利益集团来说,与汉唐不同,宋朝是不存在一个叫“宦官”的利益集团的。仅仅对于单个的宦官来说,他们才是大宋官僚体系的一部分,享受种种特权与优待,同样也要遭受种种的歧视与猜忌。他们必须小心翼翼,周旋于士大夫与皇帝之间。
李宪是个极聪明的人,他知道自己能有今日的地位,除了军事才能之外,他懂得谨慎地避开朝廷的是非,只是单纯地向皇帝效忠,亦是至关重要的原因。但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小心谨慎了一辈子,仅仅是一次回京叙职,便不由自主地卷入到了政治斗争的漩涡中。他当然会将这次会议的内容详详细细地报告给皇帝以划清界阶——他心知肚明,这也是文彦博请他与会的原因——但此时,李宪只能暗暗后悔自己多嘴。文彦博平素方正自持,极少耍手段,有时候会让人误会他只是纯粹的儒士。但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经开始用切肤之痛来体验文彦博究竟是凭什么做了三朝元老的!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将朝中重臣一网打尽!这位硕果仅存的庆历老臣,的确不是吃素的。
“太傅,下官从未去过益州。益州究竟局势如何,下官亦不得而知。所谓‘盗贼’,不过是听到一些流言罢了。”李宪沉吟了一会,方模棱两可地说道。
“空穴来风,必有其因。李大人远在凉州,竟也听到这样的流言。不论是真是假,朝廷都应当设法彻查才是。依某看来,若不问而定方紫严诸辈之罪,似嫌草率了些;但若置之不理,直是吾辈无能。不若趁此机会,将益州四司调往他路,另委贤能。待新官上任,查明真相,果有欺君罔上,再治罪未迟。未知吕相公与诸位大人意下如何?”文彦博含笑望着吕惠卿,虽然是在逼吕惠卿表态,但语气听起来却似在和气地与吕惠卿商议。
吕惠卿“呃”了一声,不假思索地回道:“临阵换帅,乃兵家大忌。以某之意,益州若新委官吏,不熟民情,只怕坏事。不过……”说到此处,他微微沉吟了一下,眼睛瞄了一眼李宪。他自己也知道文彦博请李宪来的用意,其实又岂止是李宪,只怕这厅中有一大半的人回家后便会立即上表向皇帝禀报这里发生的一切。若是自己这么一意阻挠,反倒显得自己此地无银,眼见这么多重臣,要么直接站在自己对立面,要么持中观望,等着看好戏,亲附自己的几个人却没有一个人受邀出席。自己势单力孤,文彦博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若依然半步不让,形迹太露,他就真不知道将有多少弹劾自己的奏折在等着自己了。“不过,如唐康之语,李大人所闻流言,的确亦不可等闲视之。某以为可如此处置:西南局势,的确需要选派良将为经略使统辖兵权,不妨便在这经略使外,另委一巡边观风使前往益州观察军民政务。太傅以为如何?”
吕惠卿这么一表态,颇有点出乎众人意料,文彦博问道:“那么这经略使与巡边观风使,吕相公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吕惠卿笑道:“经略使须是宿将,且要有破敌方略,方可以担此重任。至于巡边观风使,不仅需通晓兵事吏治,还须熟悉益州情势。这样的人选,仓促决策,多有不妥。以某之见,还须请朝中大臣商议举荐,由枢府荐经略使,都省荐观风使,请皇上圣裁。”
这番话却是无可挑剔,文彦博眉头微微一跳,旋即笑道:“枢府主武,都省主文,理应如此。”
“如此事不宜迟,太傅,今日便议到此罢。我等还须早点入宫觐见,向皇上禀报此事。”
文彦博微微额首,起身抱拳道:“如此,某便与吕相公一道进宫见驾,向皇上禀明今日所议之事。至于何时召见诸公廷议,皇上自当另有旨意。不过,还要劳驾回官署的诸公,请错开分道而归。”
“太傅,这又是为何?”王珪早就想起身离开这是非之所,此时闻言,不觉愕然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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