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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陈峰,叁十八岁的壮年男性,是本市一家小型毛巾生产厂的部门经理,台风当晚被发现死于一家偏僻且不太正规的小旅馆里,身上手机银行卡等财物还保存完好。死时身体被捆绑在床上,手臂两侧的桡动脉与大腿两侧的股动脉均被纵割开,除此之外身上没有别的伤口。仅有的伤口不大但致命,从正午到夜晚放了近半天的血,发现时整个人已经物理意义上的,干瘪了。当时房间的窗还大大敞开着,台风带来暴风骤雨肆无忌惮挤入这小小格间,一视同仁地冲刷翻弄尸体与被褥,稀释鲜血又卷起涂抹至房间的每个角落,将整个房间变成暗红斑驳的红墨水瓶。来收房的员工一打开门,入眼便是这么一片人间炼狱。
这座城市是发展水平居全国前列治安良好的大都市,青天白日下发生这种事自然倍受重视。但那一场磅礴肆意的天灾偏偏卡在那里,冲刷整个城市的同时也仿佛按下了重启键,几乎找不到目击者,监控画面被干扰,现场痕迹摧毁严重,台风之前的一切像面巾纸无声融化在水池中。案发已经过去近半个月,调查还没有新进展。
夏倪看到的这个帖子发布时间在案发五天前,一点私人信息和新闻上公布的死者完全一致,巧得让人很难不生疑。但根据发帖人的描述来看应该和受害者有较为亲近的关系,如果发帖人是凶手应该比较容易查出来才是。她皱眉,抱着手机思索了一阵儿,将整个帖子翻来覆去仔细看了几遍,又退出去在论坛里翻找相关内容,这帖子淹没在字河词海里找不出任何不寻常之处,非要说,或许就是它里面提及的私人信息较其他帖子稍微详细一点。她放下手机趴在桌子上,纷杂的思绪在脑中一点点缠绕成结,不知怎么就抽出一个猜测。
……或许凶手是在网络上随机挑的目标?仅仅因为这个人私人信息暴露得稍微详细一些便被列入ta的狩猎名单?
没有任何根据的猜想,比起现实中复杂因素纠结造就的孽帐倒更像某部悬疑小说的构思。夏倪支起脸,飞快思忖——如果真有谋杀犯躲在屏幕后无声注视这个论坛,那么另一篇同类型且私人信息也提及较为详细的帖子或许会吸引ta的注意。她收拢思绪动作麻溜地注册了一个论坛账号,准备发一篇同类型帖子却在人物选择上卡了壳,她短短十七年的生命中还未来得及出现一个憎恨到罔顾法律的人物,将无关人士牵扯进来也并不妥当,虚构人物稍微一查便会露馅。思绪兜转一圈最后发帖写了自己的名字,“夏倪,xx市x区高叁女生”,碍于修养也编不出太难听的话,只接着写了句“很讨厌她,希望她消失”。
发出去之后除了广告机器人便再无回复,时间久了夏倪也差不多忘了这件事,本就是借飘渺猜想而生的一时兴起,没太放在心上。这天突然想起来登上去瞄一眼,结果却让她发懵,纯黑头像仿佛着黑衣的不速之客,夜里四下寂静如坟时轻轻叩响了她的房门,门铃滴答滴答像龙头积水缓缓下落在私信箱。——“你真的希望这个人死?”
夏倪顿时从一下午高度集中精神听课的疲倦中挣脱,点着键盘斟酌许久,送出去合适又逼真的回复。对方的谈话技巧相当高明,不动声色措辞平淡,却在话语拐角与细枝末节处留下余裕与言语陷阱,像细细铁钩缓缓勾缠着破洞玩偶内里的棉絮,倘若她真的是被仇恨冲昏头脑的人恐怕早在对方话中倾吐出满心愤懑。她实在缺乏憎恨某人的经验——何况那个所谓的憎恨对象就是她自己,再加上对面就是凶手的微小可能,忐忑夹杂慎重,让她注意力完全封锁在四方屏幕里,停键盘上的手指难以落定,没留意到前来巡查的教导主任。
就这么被抓了个正着。
暮日已经完全西沉,昏黄格子与阴影格子的分界逐渐溢色模糊。陆景年看着夏倪有点紧张地抬头望他,几乎要被她讲述的来龙去脉气笑,这姑娘从来就不知道怕,如果知道当初也就不会偷偷溜进办公室拿绳子绑自己老师。他揉了揉眉心,尽量放轻声音:“夏倪,你没有想过如果真的招来杀人犯该怎么办?”
小姑娘自知有点理亏,低头又开始捏裙角,语气也没有平常那么坦然自若:“我觉得学校和小区的安保还挺完善的……如果发现有什么可疑人士跟踪我我会立刻报警,正好也能抓住凶手……”
陆景年沉默片刻,又轻声说:“我能理解你的正义感和希望犯人伏法的心情,但你还是未成年的中学生,行动之前首要考虑的是自己的安危,”他顿了顿,垂眼望着她建议,“先打电话让家长来接你,或者我送你回家,最近一段时间都要注意安全,尽量不要一个人行动。”
“打电话可叫不来他们,我是一个人住的,”夏倪语气轻松,像是慢慢找回了平常的感觉,在阴影中仰起的面孔上眉眼弯弯,一副宛如黄昏涟漪般的盈盈笑意,听他没有立即回答便自顾自往下讲,神态很难说是“懂事体贴”还是“无所谓”,“我住的那个是为上学方便买的学区房,平时就我一个人。不过比家里还好点,那里基本没人在——他们都忙嘛,各有各的忙法。”
看来最初她刻意强调过的“家庭美满”存在水分。陆景年不做过多询问,只轻描淡写地换了个提议:“你最近一个人在家太危险了,我会帮忙联系你的家长转告详细情况,再忙也应该注意孩子的安全问题。至于到他们回来这段时间,”他稍微停下,蹙起眉,思忖片刻后又缓缓松开,带出一声和某种事物相妥协的轻叹,“——来我这里暂住,可以吗?”
夏倪眨眨眼半晌没反应过来,仿佛正酝酿蓄势着准备撒娇取闹讨要礼物的小孩突然被塞了礼物在手里,惊讶暂时盖过了其他。她很快又弯起眼睛,笑容和语气都拐着弯往上扬像生怕别人看不出她包藏异心:“……麻烦陆老师了。”
出教学楼时天色已经几乎黑透,半壳状的穹顶只在目之所及最远处滚了层绛紫的边。头顶堆垒成塔的厚云挤在一起拧出丝丝细雨,积起一小片一小片连缀至道路尽头的亮白水泊,倒像是为远洋深处即将袭来的台风预热。没人带伞,夏倪想举起书包挡雨,陆景年解下外套给她披着,轻轻揽住她的肩,带她快步走入细密雨帘。到车里时,他的发丝已经半湿,夏倪整个人还干干净净的。
陆景年启动车辆时,副驾上的夏倪戳着手机以一种劫后余生的侥幸语气说还好教导主任没翻手机相册,他随意问了句“相册里面有什么吗?”,夏倪抱住书包,下巴搁上去,有点腼腆地缩起肩,说:“里面都是陆老师的照片啊。”他手指一顿挂档险些没挂上。那是挺见不得人的。
陆景年的车内私人物品并不多,没有多余的吊饰与小摆件。只是空气中浮动的全是与他一致的气息,八月末叶边泛黄的灌木与繁树簇起的,微腐木质香调,闭眼就仿佛乘上一辆才从藤蔓里长起的南瓜马车。播放器在启动那刻传出音乐,低柔的小提琴奏曲如进水的墨丝盈满整个封闭空间,夏倪听出是帕格尼尼《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中的第叁章《钟》,开头那一连串紧凑的小快板与车外淅沥的雨声相和,有种催人心跳加快的奇异急迫感。
陆景年指尖敲着方向盘,在这时开口:“是米伦科维奇演奏的那一版,你可以听着去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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