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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第七十二卷 陆五汉硬留合色鞋</b>
得便宜处笑嘻嘻,不遂心时暗自悲。
谁识天公颠倒用,得便宜处失便宜。
近时有一人,姓强,平日好占便宜,倚强凌弱,里中都惧怕他,熬出一个浑名,叫做强得利。一日,偶出街市行走,看见前边一个单身客人,在地检了一个兜肚儿,提起颇重,想来其中有物,慌忙赶上前,拦住客人,说道:“这兜肚是我腰间脱下来的,好好还我。”客人道:“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来,如何倒是你腰间脱下来的?好不通理。”强得利见客人不从,就攀手去抢,早扯住兜肚上一根带子。两下你不松,我不放,街坊人都走拢来,问其缘故。二人各争执是自己的兜肚儿,众人不能剖判。其中一个老者开言道:“你二人口说无凭,且说兜肚中什么东西,合得着,便是他的。”强得利道:
“谁耐烦与你猜谜道白?我只认得自己的兜肚,还我便休,若不还时,与你并个死活。”只这句话,众人已知不是强得利的兜肚了。多有惧怕强得利的,有心帮衬他,便上前解劝道:
“客人,你不识此位强大哥么?是本地有名的豪杰。这兜肚,你是地下捡的,料非己物,就把来结识了这位大哥,也是理所当然。”客人被劝不过,便道:“这兜肚果然不是小人的,只是财可义取,不可力夺。既然列位好言相劝,小人情愿将兜肚打开,看是何物。若果有些采头,分作三股。小人与强大哥各得一股,那一股送与列位们做个利市,店中共饮三杯,以当酬劳。”那老者道:“客官最说得是。强大哥且放手,都交付与老汉手里。”老者取兜肚打开看时,中间一个大布包,包中又有三四层纸,裹着光光两绽雪花样的大银,每锭有十两重。强得利见了这两锭银子,爱不可言,就使欺心起来,便道:“论起三股分开,可惜錾坏了这两个锞儿。我身边有几两散碎银子,要去买生口的,把来与客人,留下这锞儿与我罢。”
一头说,一头在腰里摸将出来三四个零碎包儿,凑起还称不上四两银子,连众人吃酒东道都在其内,客人如何肯放,两下又争嚷起来。又有人点拨客人道:“这位强大哥不是好惹的,你多少得些采去罢。”老者也劝道:“客官,这四两银子,都把与你,我们众人这一股不要了。那一日不吃酒,省了这东道,奉承你二位罢。”口里说时,那两锭银子在老者手中,已被强得利擘手抢去了。那客人没奈何,只得留了这四两银子。
强得利道:“虽然我身边没有碎银,前街有个酒店,是我舅子开的。有劳众位多时,少不得同去一坐。”众人笑道:“恁地时,连客官也去吃三杯,今后就做个相识。”一行十四五人,同走到前街朱三郎酒店里大楼上坐下。强得利一来白白里得了这两锭大银,心中欢喜,二来感谢众人帮衬,三来讨了客人的便宜,又赖了众人一股利市,心上也未免有些不安。况且是自己舅子开张的酒店,越要卖弄,好酒好食,只顾教搬来,吃得个不亦乐乎。众人个个醉饱,方才撒手。共吃了三两多银子,强得利教记在自家帐上。众人们出作别,各自散讫。客人干净得了四两银子,也自归家去了。
过了两日,强得利要买生口,舅子店里又来取酒钱,家中别无银两,只得把那两锭雪白样的大银,在一个倾银铺里去倾销,指望加出些银水。那银匠接银在手,翻覆看了一回,手内颠上几颠,问道:“这银子那里来的?”强得利道:“是交易上来的。”银匠道:“大郎被人哄了。这是铁胎假银,外边是细丝,只薄薄一层皮儿,里头都是铅铁。”强得利不信,只要錾开。银匠道:“錾坏时,大郎莫怪。”银匠动了手,乒乒乓乓,錾开一个口子,那银皮裂开,里面露出假货。强得利看了,自也不信,一生不曾做折本的交易,自作自受,埋怨不得别人。坐在柜桌边,呆呆的对着这两锭银子,只顾看。引下许多人进店,都来认那铁胎银的,说长说短。
强得利心中越气,正待寻事发作,只见门外两个公差走入,大喝一声,不由分说,将链子扣了强得利的颈,连这两锭银子,都解到一个去处来。原来本县库上钱粮收了几锭假银,知县相公暗差做公的在外缉访。这兜肚里银子,不知是何人掉下的,那锭样正与库上的相同,因此被做公的拿了,解上县堂。知县相公一见了这锭样,认定是造假银的光棍,不容分诉,一上打了三十毛板,将强得利送入监里,要他赔补库上这几锭银子,三日一比较,强得利无可亲何,只得将田产变价上库,又央人情在知县相公处,说明这两锭银子的来历。知县相公听了分上,饶了他罪名,释放宁家。共破费了百外银子。一个小小家当,弄得七零八落,被里中做下几句口号,传做笑话。道是:
强得利,强得利,做事全不济。得了两锭寡铁,破了百金家计。公堂上毛板是我打来,酒店上东道别人吃去。似此折本生涯,下次莫要淘气。从今改强为弱,得利唤做失利。再来吓里欺邻,只怕缩不上鼻涕。
这段话,叫做《强得利贪财失采》,正是“得便宜处失便宜”。如今再讲一个故事,叫做《陆五汉硬留合色鞋》,也是为讨别人的便宜,后来弄出天大的祸来。正是:
爽口食多应损胃,快心事过必为殃。
话说国朝弘治年间,浙江杭州府城,有一少年子弟,姓张名荩,积祖是大富之象。幼年也曾上学攻书,只因父亲早丧,没人拘管,把书本抛开,专与那些浮浪子弟往来,学就一身吹弹蹴踘,惯在风月场中卖弄,烟花阵里钻研。因他生得风流俊俏,多情知趣,又有钱钞使费,小娘们多有爱他的,奉得神魂颠倒,连家里也不思想。妻子累谏不止,只索由他。
一日,正值春间,西湖上桃花盛开。隔夜请了两个名妓,一个唤做娇娇,一个唤做倩倩,又约了一般几个子弟,教人唤下湖船,要去游玩。自己打扮起来,头戴一顶时样绉纱巾,身穿着银红吴绫道袍,时边绣花白绫袄儿,脚下白绫袜,大红鞋,手中执一柄书画扇子。后面跟一个垂髫标致小厮,叫做清琴,是他的宠童,左臂上挂着一件披风,左手拿着一张弦子、一管紫箫,都是蜀锦制成囊儿盛裹。离了家中,望钱塘门摇摆而来,却打从十官子巷中经过,忽然抬头,看见一家临街楼上,有个女子,揭开帘儿、泼那梳妆残水。那女子生得甚是娇艳。怎见得?有《清江引》为证:
谁家女儿,委实的好,赛过西施貌。面如白粉团,鬓似乌云绕。若得他近身时,魂灵儿都掉了。
张荩一见,身子就酥了半边,便立住脚,不肯转身,假意咳嗽一声。那女子泼了水,正待下帘,忽听得咳嗽声响,望下观看,一眼瞧见个美貌少年,人物风流,打扮乔画,也凝眸流盼。两面对觑,四目相视,那女子不觉微微而笑。张荩一发魂不附体,只是上下相隔,不能通话。正看间,门里忽走出个中年人来。张荩慌忙回避。等那人走远,又复走转看时,女子已下帘进去。站立一回,不见踪影,教清琴记了门面,明日再来打探。临行时,还回头几次。那西湖上,平常是他的脚边路,偏这日见了那女子,行一步,懒一步,就如走几百里山路一般,甚是厌烦。出了钱塘门,来到湖船上。那时两个妓女,和着一班子弟,都已先到。见张荩上船,俱走出船头相迎。张荩下了船,清琴把衣服、弦子、箫儿放下。稍子开船,向湖心中去。那一日天色晴明,堤上桃花含笑,柳叶舒眉,往来踏春士女,携酒挈榼,纷纷如蚁。有诗为证: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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