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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瞪着自己一双大约算好看且无辜的杏仁眼,胸口却直犯恶心。手中袖口揉破,她实在想要离开,却不能够。威逼利诱,布韦氏终于肯缴械,这一切,却或许根本不会有什么改变,尤其当她云里雾里又提起江河湖泊,还有些无可奈何的规劝:“细流成江河,并非一朝一夕之功。风霜雨雪,本存于天地间,发于万物,滋润万物,又如何能够消弭?”戚晋便再问隐疾生于何时,布韦氏不言,只看向藻井、看向窗棂,看向这座庸俗其外,而败絮其中的行宫。
从“泰成之变”始,从“竟元五贤”时,从恕宗还朝始,一切的一切从这座行宫始。户曹午后被逼问出实情,无论是阎王债还是田地买卖,早在成宗即位前便已在诸乡诸坊间流行开来,数十年间约定俗成,无人插手,直至杨珣成为国舅,生掰硬拽扯走大半;而今杨珣身死,自然故态复萌、死灰复燃。“吕尝,曾经为何要力保那群贪官污吏;为何除了舅舅,无一人受清查革职。我以为的迎风转向,原来是回归旧主。在舅舅出现之前,他们已经是傀儡,是爪牙。甚至为何舅舅一飞冲天就能扶摇直上,父亲为何佞信偏宠,为此不惜流放赵老大人,宁肯与满朝文武为敌!”
抑或,那才是父亲的根本目的。
时间一晃便是后半夜,送走了布韦氏,扔了假冒欺诈的一堆空信封。戚晋懒懒望一眼月光,摇头只是想笑:“她叫木兰,姓王。害了肺痨,仍要来孤注一掷。她是为了救她父母,她的父母却不能来接她。我曾经想,九泉之下,她会不会以为他们不要她了呢?”
他低下头,耳际蹭过阿蛮下颌,要深深埋首在她颈侧,有泪滴随即就湿了她的鬓发,哪怕是此时此刻,他仍旧不肯对她撒谎:“文雀扶棺相送,二哥闻讯去寻她,并不在我身侧……阿蛮,害怕……吗?”
“你不能害怕。”在他的怀里,却是她空荡却坚定的声音,“你曾经总说白衣卿相难出头,我如今才知道为什么。文雀姐姐那天说的那家……姓什么,做豆腐的,光为赴京赶考,就花出去三四百两,多半都用在四处打点、拜见,这还不算其后选官和任用要下的血本。又像布刺史……简直就是一场豪赌。谁肯做赌,谁能赌得起,谁又赌得赢呢?”
“精卫填海,扬汤止沸……死了一个忠文公,死了一个昭刚公,而今又死了一个布方……再换了谁来坊州,受那二字追谥的殊荣!”他挣起身来慷慨陈词一番,继而一扭身又瘫倒床上,来来回回,总是敲着眉头说要“忍”,不能“急”。李木棠想是和他一同叹气,紧锁眉头却怎么都不愿展开。她有不满,也不同他隐藏,即使她自己都以为自己过分,罔顾事实,正漫天要价:
“可是不能就这样!”她怒不可遏,要将他一推再推,“你曾经被吕、官人,太师,欺负过多少次!你说寒门士子没有出路,你亲自上战场是为了所有人!连小之你都能割舍!我知道、就算你、你肯定想,要在朝中争得话语权,再为百姓谋福祉,是好像没有错,但、但我不痛快!总是有什么地方……对!就像我刚到王府,你跟我道歉的时候,不是说先得有自保的能力,再去救我出监义院,可是最后我也没有自保的能力,要不是二哥来救我,我就已经是白骨一堆了!身在高位的考量跟老百姓或许就是不一样,但好像好没有人情味……”
“……你从前向来偏袒我,不论因由;如今,也觉得我满肚子蝇营狗苟?”
他这话说得懒散,李木棠听了更气。折腾了一天,她早就是精疲力竭,还要歪脖子支半个身子跟他说话,实在是难受。她随即胳膊一软,整个人就倒下去。戚晋用身体接了,又环臂将她抱紧。
“我就是不喜欢。”李木棠仍不肯松口,“即使你和我是一个意思,一个目标,一个想法,但你的心是官老爷的心,我的心是平头老百姓的心,多少还是会不一样。我知道官场上弯弯绕我懂不起,世家本来也不好惹,或许当官的就该像你这样蛰伏待机,会简单方便许多。可是我不喜欢。就像当时孙刺史他对午花的冤情就不会那么感同身受,我不想也做孙刺史那样的人。我也不想文雀姐姐、或是那家周边邻里再也喝不着一碗豆浆,不想很多人无家可归,不想王、木兰——是不是这个名字?——的父母失去他们的女儿。即便这就是你们的世界,就是这么凶狠、冷漠,看起来一点不讲道理。就像朱家,为了争权夺利非挑起战火——这些张公子和我解释过——虽然依旧是为了大家,但不是为了顾婶,不是为了恩济药庄,也不是为了那么多赤脚学堂。还是有人要死,不仅是丰州人,还有军人,还有亲事……我不想要这样。”
“那只不过是个旗号。他们为的从来都不是边民安居乐业,只不过是边关和平能带来的声誉名望……”
戚晋懒散说着,忽而却是一怔,继而福至心灵,竟茅塞顿开。他甚至立时坐起,甚至险些蹭着了阿蛮腿伤:
“你没事……没事……是不是受伤,有多么痛苦,晋郎会在乎,从前的荣王会不屑一顾。有战争就有伤亡,你只不过是理所应当的牺牲,一个数字而已,是大获全胜里无关紧要的那部分……是……你说的对极!朝中夙兴夜寐思虑的天下,是那个与我们休戚与共的大梁天下,而不是与我们远隔万里互不相干的,属于每个梁人的天下!所以吕公明知黔中道旱灾不可再拖,却依旧为了国玺一再瞒报灾情;秦秉方前年批了京畿赈济公文,却未想到需得认真敦促粮饷的派发落实;周庵罪责重大,我想的却是如何趁机示好取悦世家。老太师当日那通斥骂……”
振聋发聩的声音,如雷声、似龙吟,就从去年夏日的长安遥遥传来:
“……便就是为稳定着想怕乱了朝政,那也该想方设法的去解决这个问题,不是以此为理由去姑息养奸……你是先皇长子,是皇帝的兄长,你尚且如此年轻!如何就投鼠忌器,只记得官官相护,不记得社稷生民?”
字字珠玑。
“是我,是我……一叶障目、目光短浅。”他如此说着,不由伸手揉了揉眉心,“那有别于感同身受的所谓高瞻远瞩,‘什么舍小利为大义,忍一时为大局’,或许于侍中、尚书令而言无甚不妥,但若人人皆只为自己应得的薪俸鞠躬尽瘁,无心为天下百姓尽职尽责,大梁,必将危矣……”
哪还允许他继续郁郁寡欢,李木棠就凑上来封了他的嘴,大概实在是气得狠,她下口不分轻重,教戚晋心尖都跟着痛。入城接迎,她在自己胸前扭头看见了府役棍棒相加;暂歇行宫,她独自一人应对了布韦氏苞苴竿牍;火光接天,她又照顾刺史惊厥昏迷的妻子直至醒转;夜深人静,直到此时此刻,她还陪在自己身边。
她怎么能没有怕,没有怨?
“……我不想再见什么刺史、郡君。”几乎是他如此冷静下来的熟悉,她忽而也将他放过,带着一张赤红面孔喘息着就转过身去,还撞他好一胳膊肘,“也不要骑高头大马,不要别人对我毕恭毕敬,不要好大的仪仗,不要你说走就走,不要你做什么千古明君……你跟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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