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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我当然还有些、别的原因。我只是在异想天开。”
再一次、他们异乎同时陷入沉默。千觞楼里灯火旖旎,正缓缓点燃着只挂了一只灯笼的东厢房照不亮的思绪。她喝口茶,彻底擦干了眼泪;他则叹声气,自嘲苦笑。
到底是他自己糊涂。假冒为善、却想着欺世盗名。
太师责难、朝中非议。他只道自己不曾偏袒舅舅,问心无愧、却平白受屈。可与木棠、与这千觞楼的婢子相比,何其可笑。他们所言不假,他的确曾包庇舅舅、不止一次。并不是此番为求自保‘大义灭亲’了,以往错处就能一笔勾销。老太师骂的不错,他合该受着。如木棠所言,天下含冤受屈之人不知凡几,他却只顾朝纲稳固、只知袒护贪官污吏。满口空虚‘国计’,充耳不闻‘民生’。什么荣王……混账透顶!
一旁小姑娘七返糕脱手,撒了满裙褶的荏子,她居然还要一粒粒拾起、塞进嘴里。她那身衣衫旧了,往返陇州又遍染风尘,再兼之方才斜斜吹落的雨水,在戚晋看来已算脏污得不成样子。可她狼吞虎咽浑不在乎,她说这是她自己的活路。
她不再是奴婢,可或许她一直都会是奴婢,永远似这般惶惶不安、却心满意足。可如若她不曾落难、不曾背井离乡卖身为婢……十三岁的李阿蛮,会是个什么模样?山野里吹着风晒着太阳长大,她会有红润的脸庞、和挺直的胸膛;不再一味谦卑恭顺,她会牙尖嘴利锱铢必较、就像方才那通洋洋洒洒的道理一样。他管中窥豹,短暂地瞥得她生而为人、生机勃勃的那一闪光;自然愈发嫌恶她平素奴颜婢膝、灰头土脸的模样。
可若不是他当年初出茅庐、全无章法,立威心切、草菅人命……
四面的灯火灭了,一楼台上拉了帘幕。他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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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探出帘幕的,是只玉润珠圆的足。那趾尖绷紧向前划个半弧,转瞬有如蝴蝶飞上半空,一闪、便不见了。鼓静着,一如满座看客。而后鬼火腾起、直冲霄汉,却接着化作星光一点,被双丰润殷红的唇衔住。火光忽短忽长,将簪满金玉的脑袋照得愈发光彩夺目;胡姬缓缓伏于地底,而后琵琶由轮到扫、由轻至烈,胡笛裂云一声颤!荒漠王帐要被熊熊篝火彻底点亮!
木棠从未观赏过这般摄魂夺魄的表演,现下已看得痴了。向来宫闺官宦行舞奏乐皆讲究庄重高雅,便是太后寿宴上那场胡旋舞,也不过摇铃拨旋赠几分热闹劲罢了,哪来今日这般摄魂夺魄、勾人心弦。但见火光忽明忽暗不可捉摸,凭火起舞的胡姬更加变化莫测。那舞台上吞云吐雾蛇妖似的,摇着闪闪泛光的鳞片,于鼓乐间游弋翻走,或松或紧,时快时慢,半揉半挠间就这么一点点握住看客一呼一吸……
“木棠。”
那不过是一声很小的呼唤,却有如一瓢冷水,瞬间将她激醒。
“我们得离开了。”
戚晋抛个眼色,目光望定了才进得门来的位耄耋老者。“莱国公、兼亲王府傅。趁台上高潮,我们绕到他身后,快些离开罢。”
他说要走,她便哒哒地跑下楼。不是身为奴婢对主家言听计从,她知道他是怕又挨着说教,却并不点透。毕竟她自己也实在需要些新鲜空气了。身上被烛火熏得燠热,嗓子或许是吃多了荏子的原因哑得难受。她躲出门去,长街夜风先在面上激起些微寒,雨点随后落了,将她不知何时溢满的泪水冲洗干净。她回头望去,千觞楼楼高百尺,可摘星辰;满楼灯火幢幢,浩瀚璀璨有如白昼。再这般灼灼灯火映照下,本就夜深少人的长街更显空旷萧条。楼内的乐鼓却还隐隐响着,似回声般,在她心田撞击荡漾。她总像对面照着那毒蛇,唯一隅杯水车薪的烛光,在这照不透望不见的深夜、身在荒漠、无所凭依似的。她唯有用尽全力地僵持,不敢后退、不敢回头,哪怕眼见风暴将近,长夜却永无止休。
头顶的雨却停了。有个高大缄默的身影还似来时一样,为她打起一面伞。
是那样熟悉的存在、那样熟悉的温度,她才盯久了舞台上潋滟华光,难免眼睛发虚;又毕竟大病初愈,恍惚之下竟是冲口道了句——
“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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